諸神之戰，共工撞不周山而亡，以神軀自曝喚醒被沈寂的混沌災害。

漫天黑雲集結，洪水從四面八方湧起，困住巖漿的死山接連噴發。

若任災害泛濫，那這天地間必然毀滅殆盡，恐怕除永生的那幾位始神，這世間萬物皆會歸於虛無，這天地也終將會重啟。

災難面前，萬物如螻蟻亦如草芥。

在這期間，地面上逐漸被巖漿洪水沖刷的無處落腳，生靈無處可逃，便全都往高處爬，只求謀得一線生機。

放眼望去，天地間混亂的如同一鍋煮的沸騰溢出的粥。

凡有高山處，滿是攀爬逃竄的生靈，人潮擁擠，爭前恐後……

枕山雖算不上巍峨，但只要是個凸起來的山都不乏往上逃命的人和妖。

在人群中一位體力不支的少婦緊緊抱著懷裏的包裹艱難曲折前進，身邊有一老年還有一壯年護她左右，看起來像是一家人。

說來也倒黴，那少婦明明有機會爬上高處，卻因身後的壯年被旁人扯了下胳膊，擁擠下沒站穩便倒了下去。

少婦下意識去扶，卻連這自己也掉了下去，他們那處山坡陡峭，擁擠中大家都自顧不暇，自然沒人去管這等閑事。

就在這對夫妻雙雙滾落山下巖漿的瞬間，那少婦雙臂舉起懷中包裹，奮力向山上一拋。

她本意應當是將包裹扔給那同行的老年，但她直至落入巖漿被淹沒了口鼻都不知道那位老年也滾落了下去，並不比他們多活了片刻。

少婦像是用盡了生命的最後力氣，將那粗布包裹拋得極高，卻因力道沒控制對，楞是拋出一道突兀的曲線要沖上雲霄了。

好巧不巧，那包裹砸中了一位路過的神明，還是位身著青色衣衫的女神。

碰撞那一刻，粗布包裹被抖散開來，繼而便是兩聲尖銳的嬰兒啼哭。

那青衫女微微蹙眉，卻是下意識地接住了包裹，而後她緩緩自空中落下，站在近乎山頂的側方樹梢上。

周圍仍是哄亂嘈雜，而青衫女靜默的站在樹梢淡淡的看著懷中包裹。

她在這混淆的局面裏像是格格不入的一副靜態人物畫。

災難來的突然，連神明都無法預估，也不知道這對嬰兒是幸運還是倒黴。

說幸運吧，卻生於災難迸發時，說倒黴吧，全家都死了唯獨他們撞到了真神。

青衫女低頭看著懷裏的龍鳳胎許久。

久到這爬山的人群換了一波又一波，這對嬰兒啼哭到聲音嘶啞自主的停了下來，她才緩緩的回過神兒來。

青衫女留下來了，在這座山偶然路過的山，因為無意撿到了一對新生兒駐足了。

枕山因為真神的到來變得不再普通，青衫女以神力將整座山籠罩了起來，雷電劈不進來，洪水巖漿被隔絕在山腳。

人和妖依然能往上爬，只是山頂那冰泉邊他們都不會去靠近。

因為他們都知道有位神就在那休憩，他們只是逃到山上避災，自然是不敢貿然打擾真神的。

神擁有強大的力量和永恒的生命，而人的壽命猶如流星劃過。

是以，對於青衫女來說，這兩個人的嬰兒不過是片刻時光，既然有緣遇上，便護上一護也無妨。

反正這世間萬物也熬不過多久的時光了，終究會在這場浩劫裏全部湮滅消逝。

青衫女就這樣帶著兩個嬰兒在枕山冰泉邊避世。

那裏偏僻寧靜，泉水清涼，還有棵高聳的桃樹。

青衫女喜靜，大多數時候都依在樹下乘涼休憩，只是偶爾也會去山巔眺望世間。

看著無數生靈掙紮，看著那些心軟的神明救助著他們。

她深知自己與同為真神的那幾位已不再是當初那麽強大，他們的神力已耗費太多，他們無法再次清除混沌災害。

如今之況，救的了一時，救不了永遠。

鬥轉星移，瞬息萬變，青衫女心如止水，在枕山這一隅等待萬物消逝天地重啟，順便陪兩個人族嬰兒長大。

風黎的記憶便是從這裏開始的，

枕山上，冰泉邊，桃樹下，一柔眉善目的青衫女，還有一個長得和自己如出一轍的弟弟。

青衫女雖為神明，但也不是無所不能，比如帶孩子，她是完全沒有頭緒的。

但有句話說的話，沒吃過豬肉也見過豬跑。

她既然決心要帶著兩個與自己有緣的孩子長大，就必須學著去照顧他們。

對於青衫女來說，嬰兒時期的兩個娃照顧起來還不算難。

總之一句話：餓不死就行，哭就隨便哭，哭累了就不哭了。

枕山是災難裏的安全地，所以山上的動植物都得以生存著。

兩個娃的前期就靠哺乳動物的奶水勉強飽腹，後期斷奶青衫女就將一些果子搗碎，又或者煮爛些能吃的植物。

當然，這看似簡單，對於毫無經驗的青衫女來說已經是如臨大敵了。

以至於匆匆三年過去了，她才勉強掌握帶孩子的正確方式，其中最重要的經驗不能什麽都給孩子吃——會中毒！

正常的三歲孩子能獨立走路，也會說簡單的話。

但由於青衫女沈默寡言，與這倆娃基本無交流，導致他倆除了剛斷奶的時候嗷嗷嚎哭了兩天，再之後大一點了可能知道哭是最沒有的行為，索性成了啞巴。

這倆娃一歲開始摸爬滾打，二歲已經學會互毆了，導致三歲的時候這個小小的冰泉一方已然快容不下他倆玩鬧了。

青衫女對他倆的態度常常在視若無睹和不得不管之間來回轉換。

比如打鬧是不管的，哭喊是不管的，作天作地的鬧也是不管的……

那究竟管什麽呢？

打鬧打到掉進冰泉裏時會撈一把，淘氣爬到桃樹上摔下來時會接住，以免兩個小崽子剛學會走路就淹死摔死。

反正除了有生命危險的時候會插手，也就是管餵飽這兩個不能自理的小崽子。

除此之外，他們三個基本沒什麽交際。

那兩個小崽子的腦子將將懂得思考的時候就率先想明白了一點。

這個身著青衫的人不喜歡被鬧，所以他倆自始至終只敢互相欺負，不敢去找青衫女的麻煩。

在這期間，各處災害持續泛濫，安全的庇護地越來越少，無論是人還是妖都在艱難求存，可死亡卻每天增多。

生命從無到有用了漫長的時間，消亡也如淩遲般被逐漸吞沒。

青衫女依舊在枕山偶爾眺望世間。

在風黎僅存對於她的印象裏，青衫女柔眉善目卻渾身透露著獨善其身的薄涼。

在很久很久以後風黎才恍然發現，她不是薄涼，而是無奈。

兩個會察言觀色的小啞巴大概是在四歲半才開口說了人生的第一句話，或者說第一個字。

那是個陽光還不錯的下午，兩個小崽子在日常打鬧。

本該是平平無奇的一天，卻因震天動地的轟隆聲而變得不平凡。

兩個崽子被青衫女隔絕在這一畝三分地，四季如春無災無難沒有其他人，別說不懂這響聲，就連基本雷雨都不曾見過。

所以他們不會懂只有神明之死，才會如此驚天動地，連他們在強大靈力籠罩下的枕山都被震撼。

也許害怕是本能，他們下意識的怔住了片刻，便齊刷刷的跑向了倚在桃樹下午睡的青衫女那邊。

那也是風黎頭一次在青衫女的臉上看到了除了漠然以外的其他表情——她皺著眉頭，臉色沈寂的有些蒼白。

四歲多的兩個崽子已經有思考能力，但由於未曾涉世，不太能理解此表情的深意，只懵懂著不知所措。

風黎想伸出手去將她緊皺的眉頭抹平，可她還沒來得及碰到對方的臉，對方就猛的站了起來。

兩個崽子被她突然的舉動嚇了一跳，而後才慢半拍的回頭看去。

那是他們頭一次見除了青衫女以外的其他人……

也不算人，只是那時候的他倆不知道天地間是分種族的，更不知道什麽是神。

還有就是自從山河萬象初成後，始神便都收斂了自身異象，所以看起來並無異常。

來者是女媧，她看起來不像是特意來尋人，反而眼神裏閃過的訝異讓人覺得她只是偶然路過此地歇腳卻遇到了熟人。

她看起來不算狼狽，但給人一種身心俱疲隨時能倒下的錯覺。

青衫女見她來了，匆匆起身上前，而後與她對立默然片刻，才終於發問道：“是誰？”

那是兩個崽子頭一次聽到青衫女開口說話，他們像是打開了新世界的大門，皺著眉擡手摸了摸自己的嘴巴。

女媧聲音極輕，像是逃避回答似的道：“…伏羲。”

又是兩廂無言片刻，女媧剛要再開口說點什麽，忽然註意到青衫女身後不遠處的兩個人族小孩正眨著水汪汪眼直勾勾的盯著看。

女媧微微皺眉，擡手指著兩個崽子問青衫女道：“他們……”

青衫女這才想起來身後還有兩個不谙世事的崽子。

她回頭打量著兩個還不及她腰高的小屁孩兒許久，才像是做出了什麽決定般向他倆走了過去。

青衫女居高臨下地看著他倆。

兩個崽子懵懂的眨著眼睛，不知怎麽，年幼的風黎此刻有些惴惴不安，這種不安使她驀然的伸手抓住了青衫女的手。

她這個舉動成功讓青衫女準備開口說的話頓了下，不過也只是頓了頓，她還是說了出來。

青衫女抽出被抓住的手，繼而說道：“你們走吧。”

兩個崽子不為所動，仰頭盯著青衫女看，仿佛在問：什麽意思？

這一大兩小無聲對望了不知道多久，青衫女才後知後覺的發現自己從未教過他們什麽。

也就是說這兩個崽子根本不懂她的意思，甚至還不會說話。

也是，神生太長，青衫女沒有時間長短的概念。

她之前是想著人很快就死了，他們活不過百年，而百年時間對於神來說，消磨得很快。

如果這兩個孩子幸運的話，在天地萬物消逝前，他們還能安度餘生。

可突如其來的改變，也就是伏羲的殞身，使這場浩劫出現了轉機。

至此，眾神都清楚，他們再也不能袖手旁觀了。

青衫女輕嘆一聲，一手牽著一個崽子往山下走去，走出了好長一段她才停下腳步。

青衫女擡手指著山腰處道：“去人群裏，他們不會不管你們……”

她說著頓了下，往前推了推兩個幼小的身體繼續道：“我的意思是，走。”

枕山上還是有許多避難的人和妖，兩族在災難面前被迫停止了根深蒂固的仇恨和廝殺。

不過要是和平相處，他們雙方還是做不到的。

於是，除了冰泉那處兩族並不涉及，山腰上幾乎是人族。

山頂和山腳位置幾乎是妖族，對於這個現象，青衫女屬於知情但不管。

畢竟在今天之前，她還是覺得毀滅萬物只是時間問題，多活一會兒和少活一會兒沒什麽區別。

兩個崽子看著山腰處人頭攢動，好奇中帶著些膽怯，青衫女一再推著他們往前，饒是再愚笨也該明白過來意思。

風黎在推搡下自己往前走了幾步，而後回頭看了看青衫女。

青衫女楞了下，隨即竟然笑了，風黎見狀像是被鼓舞了一般，又往前跑了幾步。

弟弟看著風黎那樣，自己也學著她跑了起來，而後與風黎一同回頭看青衫女。

對方還是微微地看著他們笑，只是他們倆個那時候太小，不懂那笑裏的苦味兒。

兩個崽子跑出去好長一段距離，直到他倆覺得再跑就看不見青衫女了的時候，他們開始往回跑。

青衫女見狀擡手示意他們停。

倆個崽子理解能力飛速成長，竟然瞬間看懂了她的手勢，隨即站住了腳步在原地不動。

青衫女指著山腰處揮了揮手腕，對他倆盡量放慢語速道：“走，去那裏。”

兩個崽子對視了一眼，而後弟弟朝青衫女剛剛指著的地方又走了兩步，然後立刻回頭看青衫女，仿佛在尋求確認：是這個意思嗎？

青衫女滿意的點了點頭，再次道：“走，走吧。”

兩個崽子雖不太明白為什麽，但直覺告訴他倆要聽話，於是他倆聽話的朝山腰處跑去了。

人群中闖入兩個小崽子雖然突然，但也不至於多驚訝。

災難當頭，誰能獨善其身？

妻離子散家破人亡的景象多了去了，活著都是無比幸運的，誰又會去管什麽來歷身世呢。

無論什麽處境，總會有善良存在，尤其是遇上同病相憐的，那便算是謀得了生路。

兩個小崽子顯然是運氣好，在還沒搞清楚狀況的情況下就被一哭哭啼啼的婦女撲了上來。

那婦女瘦的像個幹柴，抱上來的時候骨頭硌的人發疼，哭的滿臉淚水更是蹭到了兩個崽子身上。

可奇怪的是，兩個崽子明明心生嫌惡，卻也沒有推開她。

因為他們從來沒被這樣抱過，成年人的身軀再幹瘦，也足以包裹住兩個幼崽。

這種感覺很奇怪，但很溫暖。

許久之後，風黎才知道當時抱住他們的那個婦女，是因為之前的避難的地方陷落了而後才來的枕山。

具體情況風黎不得而知，只隱約聽旁人提起那婦女的五個孩子好像被巖漿活活燙死了。

那個婦女本來也會被燙死，但就在巖漿沖向她的時候，那滾湯的巖漿突然消失了，真的消失了，是以，她活了下來，還被洪水沖倒了枕山。

婦女從死亡的恐懼緩沖過來後，便被喪子之痛填滿心緒，渾渾噩噩的幾乎有些瘋魔了，所以當時她看見兩個崽子才會情不自禁的撲上去。

早期人族爾虞我詐的心計鬥爭往往不針對同族，所以他們這群在半山腰避難的人群，對於所有同族都是接納的。

那時候的人認為只要還活著，就永遠不放棄生存。

他們對天災人禍束手無策，但在能生存的地方依舊建立群居似的部落。

面對腦子不太正常的婦女他們都能在洪水中撈回來，自然不會棄兩個人族的幼崽於不顧。

這群人裏總有那麽幾個有威望能說得上話的，大胡子威猛男就是其中之一。

他招呼著兩個小夥子拉開婦女，然後開始打量著兩個崽子。

當然，不光大胡子打量著，其他人也都團團圍著在看。

七嘴八舌的小聲嘀咕著，兩個崽子的語言啟蒙太突然，他們試圖張嘴學著像周遭人們那樣發出聲音。

大胡子見狀，委身蹲了下來，盡量視線平齊的與兩個小崽子對話。

他問：“家人呢？你們兩個是自己爬上山的？”

倆個崽子雖然四歲半了，但長這麽大除了和對方打鬧，還有偶爾偷偷摸摸的觀察青衫女，他倆就沒接觸過什麽別的。

是以，肯定聽不懂大胡子問的——哦，就算聽得懂也沒用，他倆還沒學過說話。

大胡子見他倆不說話，只眨著懵懂的大眼睛看著自己，微微皺起了眉頭。

他心想著這麽大的孩子不該聽不懂話，莫非是兩個天生癡傻的？

這時，窸窸窣窣的人群中傳來一句：“他倆好像是從山上跑下來的。”

大胡子思緒驟然收回，朝倆崽子身後看了眼，轉而又試探性的問兩個崽子道：“你們從山上來？”

然而，倆崽子還是一副什麽也聽不懂的樣子。

就在大胡子心裏斷定這是兩個天生癡傻的啞巴孩子的時候，風黎突然開口了。

她揣著一口小奶音道：“走！”

這是她第一次成功的表述出來一個完整的字，看起來反響不錯，因為在場的所有人瞬間安靜了，滿是疑惑的在盯著她看。

在風黎旁邊的弟弟學習能力也不弱，幾次嘴巴張合後，終於也成功的掌握了說話方法。

他憋紅著小臉像是使足了力氣的喊道：“走！走！”

大胡子本來是打算放棄再問的，剛起身就聽見這倆孩子開口了，他便又蹲了下來，盯著倆崽子問：“走？走什麽？”

倆崽子還是聽不懂話，但是學會說話使他倆莫名興奮起來。

風黎笑著重覆大胡子的話道：“走？走什麽？”

大胡子無奈的搖了搖頭，他伸手指了指倆崽子身後——那是冰泉那邊的方向。

大胡子盡量放慢語速的耐心問道：“從那邊來的？”

倆崽子對視了一眼，雖然不太懂大胡子在說什麽，但他們覺得他指著的這個方向熟悉。

於是弟弟也伸手指著那處方向，然後往山上跑了一小段，又擡手指著大胡子這處方向跑了回來。

思想不同的情況下，倆崽子就這樣誤打誤撞的回答了大胡子的疑問。

眾人恍然後好一陣驚訝——那處可是真神在的地方！

對於這倆神送過來的孩子，眾人一時間有些手足無措。

他們雖然各種奇葩離譜的猜測都有，但都只是心裏默默的，對於真神的所作所為誰也不敢肆無忌憚地議論。

就這樣，眾人後知後覺的發現倆孩子只是懵懂未經世事，並不是真的癡傻。

他們這裏老少盡有，男多女少，照顧孩子不是什麽難事。

畢竟是神送來的孩子，眾人多是善待的。

兩個崽子之前的四年多時光，頂不上在人群中生活的三年。

他們從學會說話開始，就像是腦子開竅了，開始飛速成長了起來。

然後他們從不會說話的啞巴，變成了會說話但不願意說話的啞巴。

尤其是風黎，屁也不懂的時候明明挺鬧騰的，哪知道隨著腦袋開竅，逐漸成了個沈默寡言惜字如金的小冷漠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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